前言
我的父亲不是什么名人,他仅仅是一位抗美援朝老兵、一位基层法院普通离休干部。
今年的十月一日为农历八月十二,国庆日与父亲的生日重合在同一天。
四世同堂的家宴上,在接受儿孙们的祝福后,父亲显得异常激动:“今天,我与新中国一起过生日……”
一提到新中国,老爷子免不了话唠,所聊最多的还是老人家一生自豪的抗美援朝。
下面是老人家的口述。为照顾父亲的健康,我分时分段记录整理。
追上军列入朝
1950年10月,正在华北通讯团接受培训的我,接到命令后,从天津海光市坐上军列,途经沈阳再折转丹东,向目的地——朝鲜进发。
向南疾驰的军列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,部队需要补充饮水。年轻的我自告奋勇下车挑水。
找到当地老乡,借来挑子和水桶已经费时不少,赶紧打好水奔向军列。
但远远看到的一幕让我脑子短路不知所措:军列已经驶出车站了!
“完了!完了!”脑子里瞬间蹦出了绝望:“我上哪找部队呀?”
“追!”撂下挑子,我以刘翔的速度冲向列车。
越追越近,这时的我眼里只有那列火车:“我一定得追上它。”
突然,“噗”地一声,我被莫名其妙地弹退两米多远翻倒在地。忍者头部砸地的疼痛、抹掉眼睛里的水雾仔细一看,是铁丝网这要命的东西。
顾不得发狠,爬起身绕过铁丝网继续向这“哭疼”“哭疼”响着的东东追去。
驶出车站的列车速度越来越快,还差数步远的我体力已经到了极限。
“快!再快点儿!”车上的两位战友单腿挂在护栏杠上,使劲的拉直身子向我伸出手。
看到战友焦急的眼神,犹如天助般地,我突然小宇宙爆发猛冲两步,终于抓住了战友的手……
“让我……歇会儿。”爬在车厢里,感觉到战友要为我翻身,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:“水……”
一把行军壶凑到我嘴边,两位战友熟练的掏出荷包在我身上飞针走线。
勾起头一看才知道,棉衣棉裤被铁丝网挂破了七八处,棉花一朵朵绽放在身上。
“还没打仗就挂彩了?”一个老兵俯下身子打趣我:“好兆头哇。”
这话让人晕,我弱弱的问他:“要不,你也来试试?”
“哈哈哈”,我的反诘让满车厢的人捧腹……
鸭绿江,我来了!
鸭绿江畔的危机
鸭绿江已经在望,但军列却被迫停下——东岸的铁路被炸坏了。
尽管有所思想准备,但江边的乱像仍让我震惊:到处都是顶着包裹的朝鲜老人、妇女、儿童和不停地运送过来的伤员,还有更多的难民越过大桥涌向中国;美国飞机在空中轰鸣,炸弹在江水中爆炸,我军防空火炮不停地射击……
到了这会儿,亲眼目睹国门危机,我才真正理解了唇亡齿寒的道理, 才真正体会到毛主席唇齿相依论断的英明。
第二天,军列拖着军车载着志愿军战士顺利跃过了鸭绿江。
深入朝鲜,满目疮痍的惨乱超出我的想象。见不到欢迎志愿军的百姓,只有尸体渗出的血水,还在诉说着仇恨;城镇村庄被夷为平地,到处都是残垣断壁。
很难想象,如果没有我们当年的抗美援朝,朝鲜会是什么样的结局。至今还有人质疑当年的抗美援朝,究竟值不值得。要我说,这种人纯粹是好了伤疤忘了疼、身在福中不知福。数十年的和平,是什么代价能够换的来的?
志愿军生活点滴
几天后,在志愿军总部,我接到去66军197师591团报到的命令,刚满21岁的我,成了一名真正的志愿军战士。
一个漆黑的夜晚,团部通信员告诉我:“第二次战役即将开始,大部队已经出发,上级要求每人带足二十多天的干粮。”然后,发给我两斤饼干和三十多斤的生玉米,指着黑屋内的石臼和灶台上的锅对我说:“天亮前,把玉米做成锅巴。”说罢,就急匆匆地走了。
于是,我开始第一次做锅巴。用石臼捣碎玉米,筛子筛玉米面,捣罢筛、筛罢再捣不停地重复。自感差不多后,开始生火烧水做锅巴。
有经验的人都知道,单用粗糙玉米面是做不成锅巴的。
当我掀开锅盖后,发现贴在锅壁上的玉米面饼,全部散落在锅底时傻眼了:“熟了没有?”
“应该差不多了。”为自己找好理由后,捧起烫手的玉米面,装进扎好裤脚的单裤里,我的战前准备高效率高质量完成。
到了前线,接到的通知却是“没有命令,不准先吃干粮。”因为,第二次战役可能超出了预期。但获准吃干粮时,我的“锅巴”却变成了冰坨子……
多少年后,我还在不停地问自己:那时候咋就那么傻,为什么非要把生玉米做成不可能做的锅巴?把生玉米炒成熟豆子保存做干粮,是不是要更方便呀?
吃玉米面“锅巴”没多久,国内为志愿军送来炒面粉做干粮,让志愿军战士们的情绪更加高涨。
吃第一口炒面时,我忍不住喝声“香!”结果,话没出口便被呛回去,憋出了两眼泪。
“干吃面粉,不能说话。”看我出糗,哄堂大笑的战友才“好心”指点我。从他们“幸灾乐祸”的表情里,看得出这些家伙肯定没少出过洋相。
抗美援朝期间,吃的最好的都是缴获来的,炒面粉里掺上奶粉的滋味绝对好吃。吃的最感动的一次,是朝鲜房东大妈见我吃水泡面糊糊,不由分说将碗夺去,然后盛了一碗白白的、香喷喷的米饭塞到我手里。挨饿情况很少,但断粮最长的一次整整三天两夜。那时的我,真想念冰坨子锅巴……
在朝鲜的日日夜夜里,给每一个志愿军战士制造麻烦的,除了美军还有一种小动物——虱子。
现代生活条件下的人们,很难想象那时的虱子会那么多。可如果你尝试一下数月和衣而眠,而且不洗澡的话,就能体会到当年抗美援朝灭虱子的必要性。
战友们对付虱子的办法很简单。晚上把贴身衣服挂在冰天雪地里,早上一抖落,地上一层黑黑的冻僵的虱子,除虱效果十分灵验。但这种方法也有不足,无法根除粘附在衣服上的虮子(虱子卵)。所以,没过几天,就会又有一群虱子出动,烦不胜烦。
夜间行军
要问我抗美援朝间最频繁的军事行动,绝对是夜间行军。
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一次两次或一天两天的偶然军事调动,而是每一次的推进和后撤都在晚上。
为什么?因为我们没有制空权,美国飞机又太多,像茅坑里的苍蝇,整天“嗡嗡嗡”地乱飞乱叫;美国人打仗奢侈,发现地面有一个移动目标,飞机就会不要钱的乱射。
没办法,志愿军只好白天停下来边休息边防空,晚上行军向目的地集结。
晚上行军相对安全。一则美军夜航机少,躲避相对容易一些;再者志愿军沿途设有防空哨,发现敌机就鸣枪示警,我们能够提前隐蔽。
朝鲜的冬季长,寒冷、深雪覆盖。被部队踩踏过的积雪瓷实、光滑,行走在上面稍不留神就会摔倒。
冬夜行军,除了脚步声,就是“噗嗵,噗嗵”不停的摔跤声,你都不知道自己一夜能摔倒多少次。
有位战士不信“邪”,一五、一十地数着摔跤次数,当数到60多次后,那点自信就被彻底摔掉,再也不去数数了。
冬天行军怕过河。河中的踩踏石溅水后结冰,溜光溜光的,稍不留心就会滑到河里。
这次轮到我“中彩”掉进河里。但枪声大作的前方,让我顾不得衣裤上的河水,紧随部队冲向前线。
匍匐在掩体里,身旁老兵拍着我结冰“啪啪”作响的衣服,酷逼的说:”这衣服肯定防弹。”我想报复,但上下牙不听使唤地磕碰着,浑身还不争气地直哆嗦。
夏夜行军则是另一番景象,除了脚步声就是呼噜声。边行军边睡觉,我们团的许多老兵都练就有这种奇特本领。
我真佩服他们,这样的军人谁能打的过?国民党不行,美国人也不行。
……
听父亲讲到这里,做笔录的我忍不住问:您会走着路睡觉吗?
老爷子听后呵呵大笑:“我当时年轻身体棒,没学会。”
没想到,鲜有风趣的父亲也狠狠幽默了一把。
美军的攻心战
1950年,刚刚有了自己土地和尊严的中国人,对共产党的拥护和对毛主席的信任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。当新中国一声令下“抗美援朝”的时候,全国人民万众一心地发誓要“保家卫国”。
当每一个志愿军战士来到鸭绿江边后,那乱而血腥的场面就是一部生动的教材,不用政治动员,就会让人热血沸腾仇恨满腔……
我一直认为,把朝鲜的战火燃烧到鸭绿江边,是美国当局最愚蠢的行为。他们根本不了解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和翻身做主人的中国人民,最终他们为自己的狂妄自大付出了代价。
在朝鲜,我见到的最可笑的事,要数美军向志愿军玩儿宣传战。
白天防空的时间里,时不时的会有架美军飞机向地面撒汉语传单;前线的战壕里也会听到美军用汉语喊话:“中国人,朝鲜地,苏联运来破武器……”如此等等,跟闹着玩儿似的。
美军的喊话,成了笑话;那些传单,成了战士们的手纸。真不知道美国当局见到这种情形,会是什么样的表情。
与共产党的军队比拼政治、打心理战,那不是没事找刺激吗。搞政工,我们能摔他们两条街还再拐个弯儿。
在朝鲜战争结束二十年后,当着他们元首的面,毛主席仍恨铁不成钢的说:“美国没有政治”。你听听这话,伟大领袖就是这么霸气。
回国途中
一个晴朗的星期天中午,老爷子主动与我再次谈起抗美援朝,并拿出一把剃须刀、一把勺子等物品,告诉我:“这两样是在朝鲜的战利品。”然后,指着两枚军功章,不无遗憾的说:“本来有三枚,可惜丢失了一枚。”
见老爷子高兴,我试着问一个父亲始终不愿提及的战争血腥话题:“591团在朝鲜的哪一次战役最为惨烈?”
“第四次。”老爷子沉默半天才说出三个字。
谈到第四次战役,老人家愉悦的心情荡然无存,思绪又回到了那战火纷飞的岁月……
抗美援朝第四次战役,591团与友军在一谷地阻击美军。从入口处开始战斗,转至出口处完成阻击任务。此战告捷后,十多里的战场遍地都是尸体。掩埋好遇难的战友,炸掉美军的火炮、军车等重装备,我们开始向下一个目的地进发。
第四次战役结束后,志愿军总部便命令第66军回国休整。接到命令的591团,战友们没有回家的喜悦,战争已经让人麻木。我们揣着伤痛,踏上了回国的途中。
夏夜的凉风拂不去战士们的困倦,借着那点点星光,部队行进在回国的路上。
战争以及日复一日的行军,让疲惫的战士们不堪重负。除了必须品,我们抛弃了所有的用品。疲劳占据着思维,我们机械地迈着双腿,脑子里只有两个字——回国。
“蓦”地,路边一缕绚丽的光映入眼中。走近一看,我惊呆了:这马蹄表太漂亮了——黄金外壳、玲珑造型、宝石绿夜光。钟表拳头大小,入手约两斤重,宛如精灵让人爱不释手。
“这么贵重的东西,咋就放在路边呐?”看着前后熟视无睹的战士,我心里嘀咕着,小心翼翼的装入挎包。
两天后终于明白,我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、继续保存这可爱的小东西了。于是,我像它前主人一样,把这金钟面朝东南、珍重地放在路边的方石上,期望有人继续“收留”它……
回国后很长时间里,那灿若星辰的钟表与阵亡的战友,还不断地在我梦里重复。又过多年,我终于释怀:“钟”同“终”,那华丽的金钟,陪伴着阵亡战友的生命,永远定格在了朝鲜——那块让人怀念的土地。
结束语
写完《故事》的感受,除了和平来之不易,还有就是自己眼高手低。让经常与“诉称”、“辩称”、“查明”、“判决”等言词打交道的自己,蜕去格式化的文本和惯性思维,去尝试陌生的题材,真如赶鸭子上架。非常感谢能把故事看到最后的你们,这对我是莫大鼓励。
题名《故事》,大家的第一印象可能是夸张、编造、子虚乌有等等。我要申明的是,本文所述事件,均是老爷子亲身经历,绝非捏造。实际上,老人家讲述的还有很多,如为了轻装掏去冬装里的棉花挨冻,再如美军的细菌战、整休闹肚子行军等等,因为这些在那个年代里司空见惯,所以没有赘述。
《故事》初稿成文后,越战老兵、同事温庭长曾给出两点建议:一是把战争场面写的多点,二是把关键的时间和地点标注上,以增加故事的可信度。在此表示感谢。
关于朝鲜战争场面的记述,私以为至今没有超越《上甘岭》、《英雄儿女》的作品,更别说要一个外行,用尺幅文字去概括了,本人不敢班门弄斧去献丑。至于文中的时间地点,耄耋高龄的老爷子已经难以忆起。这不仅是父亲的遗憾,更是我这晚辈的不肖。如果早十年去关注,记录可能会更详尽一些。
最后需要说明的是,《故事》全文是用手机起草修改,原因很简单:方便。不受时间限制,不因光线影响。在单位,偷得空闲时在手机上拼两句;下班后,心情高兴时掏出手机凑几行。就这样写写停停、改改再写。但手机因屏幕小的限制,拼字用时较长不说,修改起来也难上下兼顾,在此深表歉意。